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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一 贾邹枚路传第二十一_汉书_在线二十五史查询


卷五十一 贾邹枚路传第二十一

贾山,颍川人也。祖父祛,故魏王时博士弟子也。山受学祛,所言涉猎书记,
不能为醇儒。尝给事颍阴侯为骑。
孝文时,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名曰《至言》。其辞曰:
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者,臣山是也。臣不敢
以久远谕,愿借秦以为谕,唯陛下少加意焉。
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至秦则不然。贵
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百姓任罢,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
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陈胜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
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
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鹜驰,旌旗不桡。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
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
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为驰
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死葬乎骊山,吏徒数十万人,旷
日十年。下彻三泉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A24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
中成观游,上成山林,为葬薶之侈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
秦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海内,而不笃礼义,故天殃已加矣。
臣昧死以闻,愿陛下少留意而详择其中。
臣闻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则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则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
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地之硗者,虽有善种,不能生焉;
江皋河濒,虽有恶种,无不猥大。昔者夏、商之季世,虽关龙逢、箕子、比干之
贤,身死亡而道不用。文王之时,豪俊之士皆得竭其智,刍荛采薪之人皆得尽其
力,此周之所以兴也。故地之美者善养禾,君之仁者善养士。雷霆之所击,无不
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
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乃
况于纵欲恣行暴虐,恶闻其过乎!震之以威,压之以重,则虽有尧、舜之智,孟
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则人主不得闻其过失矣;弗闻,则社稷危矣。
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工诵箴谏,瞽诵诗谏,公卿比谏,士传言谏,庶
人谤于道,商旅议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失也。闻其过失而改之,见义而从之,
所以永有天下也。天子之尊,四海之内,其义莫不为臣。然而养三老于大学,亲
执酱而馈,执爵而酳,祝饐在前,祝鲠在后,公卿奉杖,大夫进履,举贤以自
辅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谏。故以天子之尊,尊养三老,视孝也;立辅弼之臣者,
恐骄也;置直谏之士者,恐不得闻其过也;学问至于刍荛者,求兽无餍也;商人
庶人诽谤已而改之,从善无不听也。
昔者,秦政力并万国,富有天下,破六国以为郡县,筑长城以为关塞。秦地
之固,大小之势,轻重之权,其与一家之富,一夫之强,胡可胜计也!然而兵破
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
也。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用民之力不过岁三日,
什一而籍,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
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
能供也。劳罢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
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秦皇帝身在之时,天下已坏矣,而弗自知也。秦
皇帝东巡狩,至会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为过尧、舜统;县石铸钟虡,筛
土筑阿房之宫,自以为万世有天下也。古者圣王作谥,三四十世耳,虽尧、舜、
禹、汤、文、武累世广德以为子孙基业,无过二三十世者也。秦皇帝曰死而以谥
法,是父子名号有时相袭也,以一至万,则世世不相复也,故死而号曰始皇帝,
其次曰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万也。秦皇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然
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
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
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臣,亡进谏之士,纵恣行诛,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
是以道谀偷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天下已溃而莫
之告也。诗曰:“匪言不能,胡此畏忌,听言则对,谮言则退。”此之谓也。又
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天下未尝亡士也,然而文王独言以宁者何也?文
王好仁则仁兴,得士而敬之则士用,用之有礼义。故不致其爱敬,则不能尽其心;
不能尽其心,则不能尽其力;不能尽其力,则不能成其功。故古之贤君于其臣也,
尊其爵禄而亲之;疾则临视之亡数,死则往吊哭之,临其小敛大敛,已棺涂而后
为之服锡衰麻绖,而三临其丧;未敛不饮酒食肉,未葬不举乐,当宗庙之祭而死,
为之废乐。故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谓尽礼矣;服法服,端容貌,正颜色。然
后见之。故臣下莫敢不竭力尽死以报其上,功德立于后世,而令闻不忘也。
今陛下念思祖考,术追厥功,图所以昭光洪业休德,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
天下皆䜣䜣焉,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
臣恐朝廷之解驰,百官之堕于事也,诸侯闻之,又必怠于政矣。
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损食膳,不听乐,减外徭卫卒,止岁贡;省厩
马以赋县传,去诸苑以赋农夫,出帛十万余匹以振贫民;礼高年,九十者一子不
事,八十者二算不事;赐天下男子爵,大臣皆至公卿;发御府金赐大臣宗族,亡
不被泽者;赦罪人,怜其亡发,赐之巾,怜其衣赭书其背,父子兄弟相见也,而
赐之衣。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喜。是以元年膏雨降,五谷登,此天之所以相陛
下也。刑轻于它时而犯法者寡,衣食多于前年而盗贼少,此天下之所以顺陛下也。
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赢瘙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
成也。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乡风,今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
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诗曰:“靡不有初,鲜
克有终。”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太学,修先王之
道。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
古者大臣不媟,故君子不常见其齐严之色、肃敬之容。大臣不得与宴游,方
正修洁之士不得从射猎,使皆务其方以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
称大礼。如此,则陛下之道尊敬,功业施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诚不如此,
则行日坏而荣日灭矣。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廷,臣窃愍之。陛下与众
臣宴游,与大臣方正朝廷论议。夫游不失乐,朝不失礼,议不失计,轨事之大者
也。
其后,文帝除铸钱令,山复上书谏,以为变先帝法,非是。又讼淮南王无大
罪,宜急令反国。又言柴唐子为不善,足以戒。章下诘责,对以为:“钱者,亡
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
不可长也。”其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终不加罚,所以广谏争之路也。其后复
禁铸钱云。
邹阳,齐人也。汉兴,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阳与吴
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久之,吴王以太子事怨望,称疾不朝,阴
有邪谋,阳奏书谏。为其事尚隐,恶指斥言,故先引秦为谕,因道胡、越、齐、
赵、淮南之难,然后乃致其意。其辞曰:
臣闻秦倚曲台之官,悬衡天下,画地而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节末路,
张耳、陈胜连从兵之据,以叩函谷,咸阳遂危。何则?列郡不相亲,万室不相救
也。今胡数涉北河之外,上覆飞鸟,下不见伏菟,斗城不休,救兵不止,死者相
随,辇车相属,转粟流输,千里不绝。何则?强赵责于河间,六齐望于惠后,城
阳顾于卢博,三淮南之心思坟墓。大王不忧,臣恐救兵之不专,胡马遂进窥于邯
郸,越水长沙,还舟青阳。虽使梁并淮阳之兵,下淮东,越广陵,以遏越人之粮,
汉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辅大国,胡亦益进,越亦益深。此臣之所以大王
患也。
臣闻交龙襄首奋翼,则浮云出流,雾雨咸集。圣王底节修德,则游谈之士归
义思名。今臣尽智毕议,易精极虑,则无国不可奸;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
可曳长裾乎?然臣所以历数王之朝,背淮千里而自致者,非恶臣国而乐吴民也,
窃高下风之行,尤说大王之义。故愿大王之无忽,察听其志。
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夫全赵之时,武力鼎士衤玄服丛台之下者一旦成
市,而不能止幽王之湛患。淮南连山东之侠,死士盈朝,不能还厉王之西也。然
而计议不得,虽诸、贲不能安其位,亦明矣。故愿大王审画而已。
始孝文皇帝据关入立,寒心销志,不明求衣。自立天子之后,使东牟朱虚东
褒义父之后,深割婴儿王之。壤子王梁、代,益以淮阳。卒仆济北,囚弟于雍者,
岂非象新垣平等哉!今天子新据先帝之遗业,左规山东,右制关中,变权易势,
大臣难知。大王弗察,臣恐周鼎复起于汉,新垣过计于朝,则我吴遗嗣,不可期
于世矣。高皇帝烧栈道,水章邯,兵不留行,收弊民之倦,东驰函谷,西楚大破。
水攻则章邯以亡其城,陆击则荆王以失其地,此皆国家之不几者也。愿大王孰察
之。
吴王不内其言。
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
皆去之梁,从孝王游。
阳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疾阳,恶之孝
王。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
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昂,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
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
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
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
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
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
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
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
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自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
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人
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
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官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
中山;范睢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
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
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
政;甯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
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A24,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
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
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
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
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
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
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
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亡厌也。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
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
禽劲吴而伯中国,逆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
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
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
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
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
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祗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
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龚按剑相
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从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
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
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沉诌谀之辞,牵帷廧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
同皂,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
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
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
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
初,胜、诡欲使王求为汉嗣,王又尝上书,愿赐容车之地径至长乐宫,自使
梁国士众筑作甬道朝太后。爰盎等皆建以为不可。天子不许。梁王怒,令人刺杀
盎。上疑梁杀之,使者冠盖相望责梁王。梁王始与胜、诡有谋,阳争以为不可,
故见谗。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
及梁事败,胜、诡死,孝王恐诛,乃思阳言,深辞谢之,赍以千金,令求方
略解罪于上者,阳素知齐人王先生,年八十余,多奇计,即往见,语以其事。王
先生曰:“难哉!人主有私怨深怨,欲施必行之诛,诚难解也。以太后之尊,骨
肉之亲,犹不能止,况臣下乎?昔秦始皇有伏怒于太后,群臣谏而死者以十数。
得茅焦为廓大义,始皇非能说其言也,乃自强从之耳。茅焦亦廑脱死如毛氂耳,
故事所以难者也。今子欲安之乎?”阳曰:“邹、鲁守经学,齐、楚多辩知,韩、
魏时有奇节,吾将历问之。”王先生曰:“子行矣。还,过我而西。”
邹阳行月余,莫能为谋,还,过王先生,曰:“臣将西矣,为如何?”王先
生曰:“吾先日欲献愚计,以为众不可盖,窃自薄陋不敢道也。若子行,必往见
王长君,士无过此者矣。”邹阳发寤于心,曰:“敬诺。”辞去,不过梁,径至
长安,因客见王长君。
长君者,王美人兄也,后封为盖侯。邹阳留数日,乘间而请曰:“臣非为长
君无使令于前,故来侍也;愚戆窃不自料,愿有谒也。”长君跪曰:“幸甚。”
阳曰:“窃闻长君弟得幸后宫,天下无有,而长君行迹多不循道理者。今爰盎事
即穷竟,梁王恐诛。如此,则太后怫郁泣血,无所发怒,切齿侧目于贵臣矣。臣
恐长君危于累卵,窃为足下忧之。”长君惧然曰:“将为之奈何?”阳曰:“长
君诚能精为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长君必固自结于太后。太后厚德长君,入于骨
髓,而长君之弟幸于两宫,金城之固也。又有存亡继绝之功,德布天下,名施无
穷,愿长君深自计之。昔者,舜之弟象日以杀舜为事,及舜立为天子,封之于有
卑。夫仁人之于兄弟,无臧怒,无宿怨,厚亲爱而已,是以后世称之。鲁公子庆
父使仆人杀子般,狱有所归,季友不探其情而诛焉;庆父亲杀闵公,季子缓追免
贼,《春秋》以为亲亲之道也。鲁哀姜薨于夷,孔子曰‘齐桓公法而不谲’,以
为过也。以是说天子,侥幸梁事不奏。”长君曰:“诺。”乘间入而言之。及韩
安国亦见长公主,事果得不治。
初,吴王濞与七国谋反,及发,齐、济北两国城守不行。汉既破吴,齐王自
杀,不得立嗣。济北王亦欲自杀,幸全其妻子。齐人公孙玃谓济北王曰:“臣请
试为大王明说梁王,通意天子,说而不用。死未晚也。”公孙玃遂见梁王,曰:
“夫济北之地,东接强齐,南牵吴、越,北胁燕、赵,此四分五裂之国,权不足
以自守,劲不足以扞寇,又非有奇怪云以待难也,虽坠言于吴,非其正计也。昔
者郑祭仲许宋人立公子突以活其君,非义也,《春秋》记之,为其以生易死,以
存易亡也。乡使济北见情实,示不从之端,则吴必先历齐毕济北,招燕、赵而总
之。如此,则山东之从结而无隙矣。今吴、楚之王练诸侯之兵,驱白徒之众,西
与天子争衡,济北独底节坚守不下。使吴失与而无助,跬步独进,瓦解土崩,破
败而不救者,未必非济北之力也。夫以区区之济北而与诸侯争强,是以羔犊之弱
而扞虎狼之敌也。守职不桡,可谓诚一矣。功义如此,尚见疑于上,胁肩低首,
累足抚衿,使有自悔不前之心,非社稷之利也。臣恐藩臣守职者疑之。臣窃料之,
能历西山,径长乐,抵未央,攘袂而正议者,独大王耳。上有全亡之功,下有安
百姓之名,德沦于骨髓,恩加于无穷,愿大王留意详惟之。”孝王大说,使人驰
以闻。济北王得不坐,徙封于淄川。
枚乘字叔,淮阳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之初怨望谋为逆也,乘奏书谏曰:
臣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
以王诸侯。汤、武之士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
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
愿披心腹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言。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县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
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下不可复结,队入深
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
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
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
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
人性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阴而止,景
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凔,一人炊之,
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
救火也。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大,加百中焉,
可谓善射矣。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内耳,比于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
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
纟亢断幹。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
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
而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砻底厉,不见其损,有时而尽;
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
不知其恶,有时而亡。臣愿大王孰计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吴王不纳。乘等去而之梁,从孝王游。
景帝即位,御史大夫晃错为汉定制度,损削诸侯,吴王遂与六国谋反,举兵
西乡,以诛错为名。汉闻之,斩错以谢诸侯。枚乘复说吴王曰:
昔者,秦西举胡戎之难,北备榆中之关,南距羌筰之塞,东当六国之从。六
国乘信陵之籍,明苏秦之约,厉荆轲之威,并力一心以备秦。然秦卒禽六国,灭
其社稷,而并天下,是何也?则地利不同,而民轻重不等也。今汉据全秦之地,
兼六国之众,修戎狄之义,而南朝羌筰,此其与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
明知也。今夫谗谀之臣为大王计者,不论骨肉之义,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以为
吴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夫举吴兵以訾于汉,璧犹蝇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齿利剑,锋接必无事矣。天
子闻吴率失职诸侯,愿责先帝之遗约,今汉亲诛其三公,以谢前过,是大王之威
加于天下,而功越于汤、武也。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有隐匿之名,
而居过于中国。夫汉并二十四郡,十七诸侯,方输错出,运行数千里不绝于道,
其珍怪不如东山之府。转粟西乡,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修治上
林,杂以离宫,积聚玩好,圈守禽兽,不如长洲之苑。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朝
夕之池。深壁高垒,副以关城,不如江淮之险。此臣之所为大王乐也。
今大王还兵疾归,尚得十半。不然,汉知吴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
遣羽林黄头循江而下,龚大王之都;鲁东海绝吴之饷道;梁王饬车骑,习战射,
积粟固守,以备荥阳,待吴之饥。大王虽欲反都,亦不得已。夫三淮南之计不负
其约,齐王杀身以灭其迹,四国不得出兵其郡,赵囚邯郸,此不可掩,亦已明矣。
大王已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矣。张、韩将此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
壁,军不得太息,臣窃哀之。愿大王孰察焉。
吴王不用乘策,卒见禽灭。
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
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
孝王薨,乘归淮阴。
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诏问乘
子,无能为文者,后乃得其薛子皋。
皋字少孺,乘在梁时,取皋母为小妻。乘之东归也,皋母不肯随乘,乘怒,
分皋数千钱,留与母居。年十七,上书梁共王,得召为郎。三年,为王使,与冗
从争,见谗恶遇罪,家室没入。皋亡至长安。会赦,上书北阙,自陈枚乘之子。
上得大喜,召入见待诏,皋因赋殿中。诏使赋平乐馆,善之。拜为郎,使匈奴。
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默贵幸,比东方朔、郭舍人
等,而不得比严助等得尊官。
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
皇子禖祝》,受诏所为,皆不从故事,重皇子也。
初,卫皇后立,皋奏赋以戒终。皋为赋善于朔也。
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
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
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
如,又言为赋乃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故其赋有诋娸东方朔,又自诋
娸。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凡可读者百二
十篇,其尤女曼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
路温舒字长君,巨鹿东里人也。父为里监门。使温舒牧羊,温舒取泽中蒲,
截以为牒,编用写书。稍习善,求为狱小吏,因学律令,转为狱史,县中疑事皆
问焉。太守行县,见而异之,署决曹史。又受《春秋》,通大义。举孝廉,为山
邑丞,坐法免,复为郡吏。
元凤中,廷尉光以治诏狱,请温舒署奏曹掾,守廷尉史。会昭帝崩,昌邑王
贺废,宣帝初即位,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其辞曰: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近世赵王不
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繇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故桓、文
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天下归仁焉。文帝
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爱民如
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夫继变化之后,
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
合谋,皆以昌邑尊亲,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乱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祸变
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故大将军受命武帝,股肱汉国,披肝胆,决大计,
黜亡义,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
巨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
世之失,正始受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
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
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
天下也。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
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
《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
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
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以
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
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
则锻练而周内之。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余辜。何则?成练者众,
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偷为一切,不顾国患,此世之
大贼也。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
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
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凰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故古人有言:
“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
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
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迁广阳私府长。
内史举温舒文学高第,迁右扶风丞。时,诏书令公卿选可使匈奴者。温舒上
书,愿给厮养,暴骨方对,以尽臣节。事下度辽将军范明友、太仆杜延年问状,
罢归故官。久之,迁临淮太守,治有异迹,卒于官。
温舒从祖父受历数天文,以为汉厄三七之间,上封事以豫戒。成帝时,谷永
亦言如此。及王莽篡位,欲章代汉之符,著其语焉。温舒子及孙皆至牧守大官。
赞曰:春秋鲁臧孙达以礼谏君,君子以为有后。贾山自下劘上,邹阳、枚
乘游于危国,然卒免刑戮者,以其言正也。路温舒辞顺而意笃,遂为世家,宜哉!